读张羞 | 孤悬海内的写作者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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张羞是一个相当传统的人,虽然以言行而观,他常常给人一种高冷孤傲的感觉。对于这种反差他应该是有所自觉的,取名为“羞”,或许也就说明了这层意思。他的传统在于,一个望之特立独行的写作者,买房,买车,娶妻,生子,逢时撞钟、按表操课的生活他却一样也没耽误过。当然也不仅限于此。我的意思是说,在世俗意义上他并非一个与给人造成的那种印象相符的越轨者。在世俗生活的那份底子上他和其他写作者并无两致,如果说有什么不一样,那也是他比其他人——那些“写作者”——更接近于那份底子,那份传统。这没得说,也没得选,因为他先是作为一个儿子,后来又成了一个父亲。一个儿子可以叛逆,但是一个父亲不可以。父亲接受儿子的改造,接受儿子把自己从一个儿子往一个父亲的方向上进行改造。然而这决不意味着他在接受改造的同时也接受了放弃——张羞踩在钢丝绳上,是一个阿迪力。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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说张羞是一个阿迪力,是说他的传统和与之横对着的那个不传统。他的不传统和传统之间有一条钢丝绳,他踩在那条钢丝绳上。他捏着一根长杆,那根长杆就是他的写作。张羞的写作和你不一样,和我不一样,和他也不一样,一句话,如果说我们是在写作,那么他则是在写作“写作”。我并非说他是“作家中的作家”、“诗人中的诗人”,他压根儿就没有同时也不愿意有那样的想法。我是说,他是在写作“写作”这种东西,而不是要写出来什么东西。或者就像他自己所说的那样,他更喜欢待在写作——他那样的写作——之中,更喜欢待在写作把他攫住的那个状态之中。这跟木匠喜欢砍砍凿凿、乐师喜欢抚抚弹弹是一回事。他的生活相当清简,单调、枯燥、机械甚至于无聊,不旅行,不采风,不参加活动,不找乐子,或者说写作就是他的旅行、采风、活动、乐子。是写作让他拿起那根长杆,走上钢丝绳,迈出那一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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我曾经说过在这里不妨再说一次的是,张羞是一个孤悬海内的写作者。一个孤悬海外的写作者是相对容易的,天远一方,神寄故土,那没什么了不起。但孤悬海内是另一种东西,在一个被视为诗人、小说家应该走的道路上,他岔开并走上了一条自绝于诗人和小说家的道路,岔开并走上了一条自绝于文学的道路。随便翻开他的一本书读上几行就知道了,不但一般读者读不明白,很多专事写作的人也不一定能读明白。我不是说他在故弄玄虚,或离经叛道,而是他已经在自觉意义上离开了故事、修辞、意义甚至是反意义的那种写作,也即是,他已经离开了你们奋力要晋身的“文学”——相同之处仅仅在于,其他写作者用的那些汉字他也在用。更甚者,他自己写作、自己设计、自己排版、自己出版、自己销售,自己包揽了写作的上游中游和下游,他要跳出的是一个写作者的全部系统。他没有午夜,他自己做了个午夜。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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张羞写作的起点源于乌青,但也仅限于此——他让他拿起了笔,写起了诗。他的写作和乌青不一样,和你我他更不一样,这种不一样根源于一种“我和你们不一样”的区隔意识——还不完全是作为一个写作者的“我”和作为一个写作者的“你们”的区隔,还有一个个体的“我”和一个个体的“你们”的区隔。早年,在写作莅临他之前,写作变身为一种朋克的方式莅临他,装服别异,行致夸张,一度让他也像当年城市街头的那些艺术青年或愤怒青年一样——对一个浙东乡村出身的青年来说,还有什么会比朋克更能让他“和你们不一样呢”?后来有,那就是写作。后来,朋克——通过乌青——变身为他的写作,他开始进入写诗,并在写诗的过程中逐渐找见了自己的写作。乌青之后是杨黎,是斯泰因,是网络,是在北京结识的那些人和北京那座城市,北京和在北京结识的那些人加持——或者说反向加持——了他的写作。而在以朋克的方式“和你们不一样”之后,他又以写作的方式“和你们不一样”,开始了一场内部叛逃。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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在北京,九棵树,张羞和竖、乌青、张三、张四等朋友曾经过着一种乌托邦式的生活,一种原始共产主义式的生活。上班的上班,挣钱的挣钱,写作的写作,躺平的躺平,有盐同咸,无盐同淡。除了被贫贱深化的友谊之外,这种集体生活带来的还有某种向心力——大集体之外的小集体向心力和某种状态——你在写他在写同时我也在写的状态。对一个写作者来说,对这种向心力和这种状态的需求或许并不亚于对写作本身的需求,它造成的是一种场,一种同类和同道(不一定是同向)的场。置身于这样的场,写作的过程就是合并同类项的过程,反过来说,也是建立异类项的过程——那是每个人自己写作上的事情。有兴趣追索这段历史的读者,可以去读读李纯的《火星招待所》。对于今天的写作者来说尤其值得一读,因为那样的生活已经消失了,更准确地说,是因为今天的写作者身上很难再冒出来那样的气力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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我没参与也没旁观过张羞的那种生活。形容枯槁,长发披散,手握一卷《藏地密码》(第九册还是第十册?)的封面打样,是十二年前他在远洋国际中心的电梯里给我的第一印象。那时候我刚去北京,与他素不相识。怎么认识的忘记了,只记得后来找他做过几次封面,在通州,他住的那个小区。那时候他们乌托邦式的生活早已退场,诗歌,小说,玄谈,写作,理想主义,开始让位于活下来,在那座风气正在悄然改变的城市相对体面地活下来。但活下来并不一定意味着会忘记或者放弃曾经置身过的内容:一方面是乌托邦生活带来的那种场,另一方面是北京那座城市特有的但也正在消失的那种场。北京,我是说某个时期的那个北京,我们都怀念它的地方在于,一个权力最顶端的地方所提供的同时也能让你找到的最迷人的东西恰恰不是权力,而是自在,你总能找到让你自在的那个圈层——最重要的是,在你找到之前那个圈层就已经存在。这是还留在北京和已经离开北京的人体味最深的地方。张羞亦然。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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张羞是2018年年中来的武汉,为了儿子上学。而我们深入的交往也由此而始——此前的准备持续了差不多整整十年。有时候,他会在中午或下午越江而访,在我的出租房里漫聊一个下午。有时候诗人槐树也在。有时候,周末我会打车到四十公里外的长河边去钓鱼,因为张羞在那里钓鱼。他周一到周五在汉阳,周末回汉南,长河与他在汉南的家一山之隔。黑漂,顿口,上顶,找底,吃铅量,长子线,这些是我们的行话,就像钓鱼在写作之外也是我们的另外一件行事。钓鱼当然没那么重要,但它至少说明了一点,也即它在我们孤寂生活之中的某种调节和牵引,进而给我们带来的某种状态。我并不是在浪漫化钓鱼,事实上那也没什么好浪漫化的地方,而是说,那是一种存在和体验存在的方式,在某种程度上说与写作一样——从眼前的空气中抓出来几行句子和从缓缓的水面之下拉出来一条鱼有着同构性的一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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张羞并不怎么读书,读,也是跳跃性地翻翻。这在某种意义上并非一件坏事。在某个阶段之后,学会不读书比学会读书的重要性在于,它会让你进入到你正置身于的那些东西之间。一只鸟,一片云,一颗烟头,一块斑痕,你和它们在一起,而不是把它们仅仅当成一种背景,或一种你正在审视的图景。这是事实,但要认清这个事实却并非易事,就像你从来都把自己当成一个人,但在本质意义上你只不过是个生物而已,生物性决定并远大于人性。在一个书根本读不完的年代,一个你不需要的信息远超你所需要的信息的年代,把目光和心神从纸页间、屏幕上移到和你并存的那些事物上是必要的,你是一个人,肉做的人,而并非一只U盘或一个信号接收器——但我绝非是说不需要读书,读书无用。这一点,从张羞的文字中你可以一望而知,他不引经据典,不卖弄知识,更不滥发才情,他只写他的肉捕获到的东西。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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受惠于杨黎的人很少承认这一点,但张羞是个例外。据我所知,他可能是杨黎之外唯一一个自称为也心甘情愿地自称为“废话派”的诗人。这个自称,在文本上或许不符,但在理念、情感和友谊上则大符特符。在杨黎形成的某个方向内,张羞可能是唯一得其真传的那个人——虽然其他人不一定认,张羞和杨黎也不一定认。我认。我所谓的这个“传”,不在于肖其形,而在于肖其神。如果说杨黎找(他并没有主动去找)错人了,这个错在于杨黎是一个弑父的写作者,碰巧,他找到的张羞也是这样的,一个杨黎找到了另一个杨黎。但从更大的方面来说,这个错其实更接近于对,细品一下你就会明白了。狮子之所以选择狮子而不选择羊,或许也就说明了这个道理。反过来说,在杨黎影响和再传的那些写作者中间,能够因他而起后来——或者说将来——也能够在某个语言时空里与他平起平坐的,或许也只有张羞。这不是青出于蓝而胜于蓝,也不是弟子不必不如师,而是某种机缘,是两个人而非哪个人的幸运。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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这本由八万多字删减到四万多字的诗集——《在没有鸟以前》,并没有什么好说的。和张羞之前的那些诗集一样,它一如既往地很张羞,一如既往地按照张羞的方式和越出张羞的方式塑造着张羞。它标注的是张羞自己的写作时空,在他选择的那个路子上是进了还是退了,是进了多少还是退了多少。读张羞的作品,在某种意义上,对一个读者来说,读多读少其实也并没有什么差别——差别仅仅在于你读与不读、读没读过。读没读过是完全不一样的,同时也是异常重要的,读的重要性在于可以让你知道还有人在这么写、眼下已经写到了这种地步——就像张自己读书的那种方式一样。换言之,相比于一个作品意义上的写作者,张羞更接近于一个作者意义上的写作者。他写下的那些诗歌、小说、戏剧或者无法归类的文字,或浓或淡地拼涂着他这个人,拼涂着他的来路和去所——他的作品注他,而不是他注他的作品。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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许多年前的一天,在武汉,张羞漫无目的地地穿行在大街小巷中,他想找一家书店,想在书店里找一本书,那是一本几乎没有人看甚至也不会上架的书。最后他有如神助似的找到了,斯泰因的那本《雷诺兹夫人》。“我的爱我的爱,我爱我的爱”,斯泰因这种碎裂的、波段式的、与呼吸同频的语言方式,受到一个形象的魅惑而即刻写下的、自动流淌的、每天写一点的结构方式,虽不以叙事见长,却是在她之前向所未见的风格。张羞把那本书带到了北京,后来把它送给了其嵊州老乡孙智正。多年以后,他又把那本书推荐给了诗人槐树。通过斯泰因,张羞找到了一种让他舒服的写作方式,他也想让他们通过斯泰因找到这一点。或者更进一步说,他也想让他们都找到属于自己越轨性的写作,去辖域化的写作,孤悬在写作内部的写作,而不是在电脑前坐下来,敲击,写作常态性的那种东西——那种为了给人看的文学。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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